歐洲的債務危機,如今已不是一場金融危機,而是博奕遊戲的恐怖片。蒙地卡羅的賭場放大了數億倍,內景沒有豪華,沒有氣派,只有蕭條與歐洲難以置信的破落。主要賭家包含希臘、德國與歐洲央行,他們不是教父,也非愛哭的老大;他們與市場上跑三點半的窘境債務人差別很小,只是他們的身分名稱或為總理或為央行行長。法國、芬蘭、荷蘭等國在恐怖賭場上只是牌桌旁走來走去焦急的陪賭客,其中最焦慮的賭客是法國,它的三大銀行法國巴黎銀行、法國興業銀行與農業信貸銀行持有接近二分之一希臘主權債務。這一年下來,三家銀行股價已跌幅五○%至六○%;希臘只要宣布破產正式違約,這三大銀行中至少有兩家將走上雷曼兄弟的路子。
希臘如今已是掙脫不了的夸父,飛不起來的海神。每一次太陽的升落輪迴,從曙至暮,都在增加它的債務重擔。九月它的債務數字是GDP總值的一七二%,今年底預測很快債務將達到經濟總產值GDP的二○○%。
抬不起來的頭,垂首無法昂起的臉,在希臘街上任何一個角落、一隅,皆無可不免地進行著。美麗的米諾克斯島現在仍有遊客,他們不是來觀光的,踏著劫難之路,他們是前來買房的國外投資客。地中海的風,十月已吹起,水波濺灑島嶼海灘,美若仙境一棟面積約三二二九平方公尺的臨海無邊際游泳池別墅,目前掛牌價僅一百八十萬美元,等於五千四百萬台幣,不到台北市青田街的一層樓房。一棟名為「寧靜」的別墅,半年前還掛價二百三十萬美元,如今已下降二八%。「寧靜」之屋,蒼松環繞,占地兩英畝,還有一條長長的,如電影中美麗的海岸線。陽光燦照,寧靜無語,蒼松在淀藍的地中海中,掉入滿眼的藍;就像希臘,在奇景般的歷史遺跡中,呼望無救,即將沉落。
賭桌上希臘下了一場震撼歐洲的豪賭,它已無力承受懲罰性的緊縮方案,於是政府高層透過媒體丟出希臘出路的選項之一:公投退出歐元區。希臘一旦交付公投,結果可以預見,民眾不會願意承擔七年前作假帳加入歐元區的貪官所留下的爛攤子,他們寧可選擇冰島之路,退出歐元區,宣告破產,讓幣值大貶,讓占七四%的觀光業從此可以低價格起死回升。希臘街頭,目前每三個成人有一個人失業,每一棟房屋皆貶值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五十。無須再警告希臘「赤字之洞」有多深,在深不可測的黑洞裡,希臘若交付公投,它的命運可立即向西轉,轉向當年可以看星星,望衛城夕陽的世界。希臘如今已是一名站在歐元夢幻邊境的逃離者,過去他們盜走了珍珠,如今他們準備撒手,撤出歐元區,把太龐大也扛不起的希臘主權債務留給法國、德國。
希臘的公投測溫計,馬上引來恐怖賭桌上歐洲領袖的恐慌。當希臘決定成為歐元區的「叛徒」時,也就是法國、德國幾家大銀行倒閉時刻。法國巴黎銀行首當其衝,這十年來它陸陸續續買下驚人金額的希臘主權債務,裡頭有公開發行的國債,更有高盛、德意志銀行二○○三年前幫希臘作假帳將希債包成CDO的衍生性金融商品。法國巴黎銀行是法國第一大銀行,歐洲第四大銀行,它創設於一八六○年,接近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的年代。它的實質股本兩百億,總產值四千多億歐元,但它買下的希臘產品足以造成全球八十三個國家,六十家分行同時發生擠兌風潮。法國政府不可能坐視一場比雷曼兄弟更大的災難發生,最佳選擇當然是盡可能避免災難發生;但若災難不幸發生,法國毫無選擇只好出手再救大銀行;重覆二○○八年的老路。
於是市場上兩周前起,歐洲央行成了黃金最大賣家。法國從一九六五年,在戴高樂帶領下,早已是世界上最不相信美元的國家之一;在希臘可能違約的前夕,歐洲央行開始拋售儲藏的黃金,使黃金履創一九○○美元一盎司新高價位後,一路至九月二十六日跌至一六三九美元,跌近三百美元。歐洲央行賣黃金,為的就是籌錢必要時救大銀行。
希臘退出歐元區,另一個賭桌上慌張的國家是德國,也是此次歐債危機中最大的莊家。希臘退出,不只是德意志銀行也將落入法國巴黎銀行的下場,其他南歐負債國若一一跟進,成了風潮,歐元區半世紀終於成型的努力,可能一夕之間全然崩解。於是一改過往的漸進搖擺風格,九月底G20財長會上德國財長第一次表示歐元紓困基金需至少擴大至兩兆歐元,加上IMF國際貨幣基金籌資一兆,共三兆銀彈穩住市場的信心。
希臘公投之劍,頂住了長期貨幣被低估的德國咽喉;沒有了歐元,德國回到馬克時代,幣值可能驟升六○%,達到一馬克兌二美元的實質高價位。屆時德國十年來世界首屈一指的強勁出口,不只完了,德國也逃不掉日本人的後路,成了另一個「消失十年」的國家。
於是滅火希臘,把歐洲金融穩定基金(EFSF)先擴充至四千四百億歐元,再利用槓桿化方法將規模擴張至二兆歐元;這一項方案,把原本的恐怖片,瞬間轉成了喜劇片。但它是恐怖的結束?或僅僅是暴風雨前夕的寧靜?其答案繫於德國議會的一念之間。依照德國憲法法庭最新裁判,此方案不是行政單位說了算,需經歐洲議會批准。時間本訂於九月二十二日表決,總理梅克爾沒把握,將投票日延至九月二十九日。離我書寫此文,仍有兩個晝夜,四十八小時。
回憶二○○八年當雷曼兄弟倒閉後美國紓困方案的決策過程,參院調查報告近日已全數公開。當時伯南克與財政部長保爾森向美國總統小布希國會領袖報告,「美國只有一家銀行不會倒閉,而且它的名字不叫高盛。」現場一片沉默,除了沉重的呼吸聲,靜悄悄持續五分鐘。眾議院議長數分鐘後先開口問保爾森,「我們需要多少錢?」保爾森答:「至少七千億美元。」一向照顧弱勢的女議長波拉奇當場飆淚,丟下手中數千頁沒人看得懂的CDO導致金融海嘯的報告,破口大罵:「你們這群華爾街混蛋。」保爾森本人擔任財相前,正是高盛全球最大投資銀行的CEO。
結果二○○八年九月二十九日,美國眾議院以二二八票支持,二○五票反對,一票棄權,沒過門檻否決了七千億美元紓困方案。美國道瓊指數當日大跌七七七‧六八點,跌幅六‧九八%,創下歷史紀錄。然後歷經四天,全球股市皆日日無量崩盤,美國各大銀行充斥擠兌領款人潮,經濟陷於崩垮懸崖邊界,十月三日國會進行第二次投票,才通過了紓困方案。
因此今年九月二十九日,不是諾曼地登陸日;它是這場恐怖片的D day。過了,我們可以持續經濟停滯但安穩的生活;若德國議會決定不通過此案,世界必將陷入比雷曼倒閉更大的風暴。它不是二次衰退,不是一九三七年發生於美國的二次探底;它將是全球金融體系人類經濟史上,最大的崩垮!
一場灰茫茫的天網正向我們靠近,沒有一個地球上的觀眾可以逃離。「無所遺漏」,就像暮色觀看者,一旁的人才口說夕陽要西沉了,天地往往忽然一下變色,夜就來了。屏住呼吸,地球另一端勤奮的亞洲子民,歷經十九世紀歐洲掠奪殖民,二十世紀苦苦追趕;最終我們仍逃不出西方的魔掌。一旦歐洲金融崩潰之火燒起,亞洲人除了詫異驚慌的眼神外,什麼也不能做。
只能苦苦、默默地承受。當歐洲金融風暴鐘聲響起時,它捎來的不是教堂天主的祝福,而是世界的摧毀。
包括台灣;甚至中國。
引用自中時電子報: http://mag.chinatimes.com/mag-cnt.aspx?artid=10116&page=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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