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歲那年,父親由於晚期肺癌離開了母親、我和年僅兩歲的弟弟。從此,我們的日子過得十分艱苦。母親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勞作,也只能解決溫飽問題。


  九歲那年,母親領進一個男子,讓我們管他叫爸爸。他就是我的繼父。繼父後來成了家裏的頂梁柱了。在兒時的印象中,繼父十分勤勞,也很疼母親,家裏地裏凡是要挑要背的活都一個人承包了,從不讓母親插手。


  繼父平時沈默寡言。他四十出頭,瘦長瘦長的個頭,卻十分精神。黑亮的額頭,粗糙的大手,直直的寸發,褐色的臉龐上一雙深邃的小眼睛。 


  繼父有個習慣,不管到哪裏,腰間總別著一根很長很古老、渾身光溜溜的褐紅色煙鬥,有事沒事的時候總會"吧嗒、吧嗒"地抽上兩口。我一向反對抽煙,便暗地裏稱他為"煙鬼"。


  在我的印象中,繼父幾乎都是平靜的,不管發生大事小事,他總有著"輕風徐來,水波不興"的悠然。然而,僅僅為了這根煙鬥,繼父給了我重重的一耳光。


  記得那是繼父進門大約半年的光景,我偷偷地把繼父的煙鬥藏了起來,結果一連幾天,他魂不守舍,雙眼布滿了血絲。最後在母親的嚴厲盤問下,我才極不情願地拿了出來。遞到繼父面前時,繼父雙手微微顫抖,小心地接了過來,然後給了我一個耳光,眼中浸滿了痛苦的淚水。


  我被嚇哭了,母親跑過來,抱著我的頭說道:"以後千萬不能動他的煙鬥,知道嗎?那是他的命啊!"以後的日子,那煙鬥對我來說,充滿了神秘,我想:有什麼事情能讓繼父掉淚的呢?那根煙鬥裏一定有一段故事吧。


  也許是那一記耳光打出了我對繼父的仇恨吧,後來不管怎樣,繼父所有辛勞的付出都沒有感動過我。年少的我一直認為:後爹就和白雪公主的後媽一樣壞透了。我對他很冷淡,不理不睬,更別說叫他一聲"爸爸"了。


  然而,有一件事讓我開始對繼父有了一點好感。


  一天放學回家,我一進門,便見母親捂著肚子在床上滾著叫著,大顆大顆冷汗從她蒼白的臉淌下。不好,娘的胃病又犯了!我和弟弟哭著找到了正在地裏勞動的繼父。他立刻扔下手中的鋤頭,連鞋也顧不上穿,赤著腳就向家裏跑。到家後,更是二話不說,背著母親發瘋般地向醫院奔去……當繼父和母親回家時,已是深夜了,母親在他背上疲倦地睡著了。看到我們,繼父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笑著:"好了,好了,沒事了。去睡吧,明天還要上學呢!"我看見繼父臉上豆瓣大的汗珠像斷了線的珠子,滴落在他那雙滿是泥土的大腳上……


  小時候的不幸經歷,讓我過早地體味到農民的艱辛。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高考上。但第一次參加高考就名落孫山。"娘,我想復讀一年。"我對母親說。母親嘆了口氣說:"平啊,家裏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,我身子不好,你弟弟也在上高中,全靠你爸一個人,你看看,全村能有幾個高中生?你還是回家幫他一把吧!"可我主意已定,堅決不退讓。當時繼父沒說什麼,在院子裏用他心愛的煙鬥抽著旱煙,不知道他心裏是怎麼想的。第二天,母親對我說:"你爸同意讓你再讀一年,你好好努力吧!"


  是繼父首先拿到了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。"他娘,平考上了大學了!"一進家門,他便喊著。母親和我急忙從廚房裏跑了出來,拿著通知書,母親上下左右地看著,雖然她一個字也不識,但那種喜悅之情溢於言表。那天晚上,不知為什麼,繼父出奇地興奮,話也多了。


  飯桌上,我拿起酒瓶,頭一次破例,恭恭敬敬地為繼父斟了滿滿一杯酒。算是對他又辛苦一年的感謝吧!繼父驚訝地看著我,滿臉的喜悅。一仰頭,喝了個精光,口裏一直說著:"值得,值得啊!"


  可接下來,那昂貴的4000元學費卻讓家裏犯愁了。母親拿出了所有積蓄,又東挪西借的,可最後還差500元。怎麼辦?離開學只有最後一天了。晚飯時,桌上的飯菜誰也沒有動。母親在一邊唉聲嘆氣,繼父則在一旁一邊叼著煙鬥,一邊修著農具,我不知道他心裏為什麼那麼平靜?母親那一聲聲嘆息把我的心都攪碎了。


  "好了,我不上學就是了,你們滿意了吧!"我氣憤地站起身。一賭氣沖進房間倒在床上抽泣起來……這時,我感到有一只強有力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:"都大人了,還哭,我明天想辦法,這學一定能上的。"那夜,繼父又是拿著他的煙鬥,一個人在院子慢慢地抽著,抽著,一直到深夜,那瞬間一明一滅的火花映照著他那張飽經滄桑的臉。他瞇著雙眼,面容深沈而凝重。裊裊的煙霧在他眼前輕輕擴散開來,模糊成一片,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,但可以肯定,他心裏一定是不平靜的。


  第二天,母親告訴我繼父上縣城了。"去幹什麼?"我心裏希望的火花一閃。"說是去一個朋友家看看是不是能湊到錢。""他朋友是做什麼的?"母親搖搖頭。喃喃地說:"不知道。"


  那天,我站在村頭,望著那曲曲折折的小路,我第一次竟有一種想見到繼父的沖動,也第一次感覺到繼父在我生命裏是那麼重要和偉大,我的未來都系在他一個人的身上了。


  掌燈時分才見到繼父,當看到他滿臉的笑,我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。母親急忙端來一盆洗腳水:"來,泡個腳,來回四十多裏路夠你受的。"母親心疼地說著。


  這時,我仔細地打量著繼父,發現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強壯的漢子:臉色蒼白,嘴唇發青,黑亮的額頭上已爬滿曲曲折折的皺紋,直直的短發也都疲憊地倒下了,曾經有力的大手枯瘦如柴,青筋突出。


  是啊,繼父的確老了。母親小心地為繼父脫掉了那雙快要被磨破的"解放"鞋,昏暗的燈光下,一個個紫紅紫紅的大血泡赫然映入我的眼簾,我心裏一酸,淚水悄然滑落……


  第二天走時,繼父說身體不舒服,竟破天荒地沒有起床。送我的路上,母親對我說:"平,你長大了,在外要靠你自己了。你爸爸一直很愛你,他多想你能叫一聲爸爸啊!可你……"母親有點哽咽了,我咬了咬嘴唇,低聲說:"下次吧!"


  以後每次交學費,繼父都會去城裏借一次錢。寒暑假回來,雖然我還是很少與繼父說話,他也很少問起我,但那種高興是每個人都能感受到的。每次離家時,繼父都會送我好遠好遠,一路上,他大多時間抽著旱煙,保持沈默,我滿肚子的話也不知從何說起。


  其實我內心早已接納了這個父親,愛,有時多麼難以說出口啊!就這樣,我就一直沒有兌現對母親的承諾。


  大三那年的除夕之夜,家裏十分熱鬧。弟弟圍著我要我講城裏的新鮮事,繼父坐在母親的背後搗著煙葉,不時往煙鬥裏塞,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。我講著城裏的變化,弟弟睜著充滿好奇的眼,全神貫註地聽著。"唉,我們大學裏,班上很多大學生都有手機和BP機,而我連一塊手表都沒有……"到最後,我自言自語地感嘆道。此時我看到繼父的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,我立刻為這句話感到後悔了。


  離家時,又是繼父送我,我已經習慣他這種方式。路上,繼父幾次叫著我的名字,可我回應時,他卻欲言又止,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。我好想繼父能打開話題,好好與他談談,然而我失望了。


  分手時,繼父木訥地對我說:"唉,我沒有什麼本事,不能讓你們過得幸福,很對不起你們。你以後好了,記住,一定好好孝敬你娘,讓她享享清福……"我擡起頭,接過繼父遞過來的行李。忽然發現繼父那雙眼中竟有一絲閃亮的淚花。我心頭一酸,猛然間有一種沖動,想輕輕地叫他一聲"爸爸",但這沈寂多年的兩個字湧到嘴邊,又被我咽回去了。走了很遠很遠,我發現繼父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,就像一座聳立的高山。我暗暗發誓:下次回家,我一定真誠地喊他一聲"爸爸"。然而,我卻沒有等到這個機會,我怎麼也沒有想到,這次分別竟是我與繼父的永別。


  兩個月之後,我突然接到繼父去世的消息,猶如晴天霹靂,腦子裏一片空白,仿佛世界都不存在了。我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家,迎接我的只有他那根褐紅色的煙鬥孤獨地掛在墻上。


  "你爸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不該打你那一耳光,每次送你時,他很想向你賠個不是,卻總也沒有說出口。其實那不怪他,你不知他有多苦啊,那煙鬥是他一輩子的痛啊!"母親憂傷地說著。睹物思人,我小心地從墻上摘下那根煙鬥,淚眼模糊,心中感到一陣刺痛。母親也不由得觸景生情,向我道出了關於煙鬥的沈重往事……


  30年前,繼父與他的父親相依為命,與同村的母親青梅竹馬,長大後,他們誰也離不開誰了。但他們的戀情卻遭到外公的強烈反對,原因是繼父家太窮了。


  後來在母親與繼父堅持下,外公提出要繼父家一大筆彩禮,才肯成全他們。於是,繼父的父親為了兒子,就去了一個煤礦,做了名礦工,不料在一次事故中,他被壓在了礦底下,再也沒能上來,只找到了他生前最愛的那根煙鬥。繼父悲痛欲絕,他生平最敬佩最孝敬自己的父親了,深深的內疚與自責讓繼父痛不欲生。第二天,他一個人帶著父親留下的那根煙鬥默默地離開了自己的家,誰也不知道他的去向……


  兩年後,繼父回來了,可是母親卻在一年前,被逼迫嫁給了我的生父。後來,繼父一直沒有結婚,陪伴著他的是那根終日不離身的煙鬥。父親死後,繼父勇敢地承擔起照料母親和我們的責任。他一直不要孩子,他說,這兄弟二人就是我的親骨肉。


  聽完母親的哭訴,我已淚流滿面。我想不到,這煙鬥裏不僅有他們曲折的愛情,還有繼父一生沈重的記憶啊!


  "你爸是突發腦溢血走的,臨終前已不能說話,但他指著這個木盒子,緊緊地盯著我。我知道他是想把這盒子交給你,裏面有他借錢的字據,他可能是叫你替他還呢,他這一生都不想欠別人的……"


  我哽咽著從母親手中接過那只木盒子,輕輕地打開,七八張紙條赫然映入我的眼簾。透過模糊的淚光,看著這些紙條,我一下驚呆了,頓時癱倒在床上。母親啊母親,我那目不識丁的母親,那根本不是什麼借據,那是繼父一張張的賣血單啊!我一陣頭暈,手一軟,木盒子跌落在地,一只嶄新的手表從木盒子裏滾出來……


  "爸爸!爸爸……"跪在繼父的墳前,拍打著那厚厚的黃土,我淚如泉湧。可任憑我大聲地喊著叫著,卻再也喚不回繼父的身影了……


  離開家時,我帶走了那根褐紅色的煙鬥,我要一生與它相伴,永遠地懷念繼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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